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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
应皖搀扶着姜母,拄着输液支架,在医院的走廊里复健,两人逛了好几圈,这才有说有笑的回了病房,一直到姜母窝进被窝里,都没太在意独自憋着闷气的姜灵月。
真的好气呀!——姜灵月想,明明前几天还是母女情深,这才多久,就又把自己抛诸脑后了,叫别人看着,倒是应皖比她更像是亲女儿勒!
她双手抱胸,挺直了背脊坐在病房窗边的老旧木椅上,板着张脸正准备闹出点动静,让两人——尤其是应皖,注意到她很不开心,没想到病房门口却传来护士的招呼声:“应小姐,你来一趟医生办公室,关于姜阿姨的情况,有些注意事项要和病人家属沟通一下。”
姜灵月满头问号,眼睁睁看着应皖娴熟自然的答应一声,就急匆匆出了病房,一时竟真的开始怀疑起了谁才是亲生女儿。
“瞧你那副没出息的样儿。”姜母笑眯着双眼,望着闷闷不乐的姜灵月,捂着嘴调侃打趣:“你家小女朋友讨好你老妈,还不是为了你,你这吃得是哪门子飞醋?”
姜灵月霎时满脸通红,却还要昂着脖子争辩:“我……我才没有!而且我和她的关系,我们还没正式……”
“所以呢,和老妈说说,你到底是怎么想的?”姜母褪去了平日里女强人的气势,望向姜灵月笑得有些八卦:“刚来那天,应皖说她在单恋你,这几天她待你如何,你自己知道,你喜欢她吗?”
姜灵月的脸更红了,她想起应皖水润的眸子,想起青涩的亲吻,想起她牢牢握着自己的手,从掌心,到指尖,仿佛都还残留着她的温度。
她……喜欢应皖吗?
姜母的手术很成功,从检测报告与这些天的身体状况看,后续只需要再进行几次药物治疗就能基本稳定下来,之后注意多检查身体就不会有大问题。
姜灵月回忆起母亲刚做完手术回到病房时的凄惨模样,她身体侧面开了三个创口,又有着好些个仪器管道直入人体内部,透明的管子里时刻都有血液回流,那时情况尚且不明,她望着母亲苍白虚弱的脸孔,像是看着风中颤动将熄的残烛,巨大的恐惧与不安包裹着她,平日里总要争强好胜的人,这时却只能没出息的抹眼泪。
反倒是陪她过来的应皖,一面要照顾着术后的姜母,一面要安抚着姜灵月这个累赘,就连手术当晚需要家属陪夜,也还是应皖骗着哄着心力憔悴的姜灵月睡觉休息,独自一人为姜母守了一夜。
之后的几天里,姜灵月总是觉得自己就是个笨蛋,只能在旁边看着应皖忙里忙外,为母亲更换衣物、擦洗身体,又跑前跑后,询问医生护士各类事项,她却什么也不懂,什么也不会,笨手笨脚的偶尔还会添倒忙。
她总是凝视着应皖忙碌的身影,她从未听到应皖有过一句抱怨,她喜欢看应皖坏坏的笑,喜欢应皖与她毫无意义的争执吵闹,她喜欢待在应皖身边,就像是记忆里,她还伴在最喜欢的屛香姐身旁,又似乎……不止于此。
应皖是那样成熟聪慧,就像白屏香一样无所不能,好似什么事都难不倒她,可以任由姜灵月肆无忌惮的依靠着她。
应皖是那样温柔细心,像是会施展某种不为人知的隐秘魔法,总能在不知不觉间,把姜灵月的烦恼忧愁变得无影无踪。
应皖明明年纪不大,却像是一位返老还童的学究,总是一板一眼的告诉姜灵月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烦死个人,却让人不知为何讨厌不起来。
应皖像姐姐,像母亲,像挚友,像导师,像是个完美无缺的爱人——她喜欢应皖吗……
“你总该给人家一个正式的名分吧?”姜母半开玩笑、半是认真:“如果不喜欢人家,也要早点告诉人家,不能做渣女哦。”
“谁是渣女啦!”姜灵月下意识开口辩驳:“明明是应皖自己……是她让我再好好考虑一下的……”
姜灵月支支吾吾,被姜母追问着,说起前几天的事,她好不容易鼓起勇气要与应皖谈谈两人之间的关系,她怀揣着感激与愧疚之情,告诉应皖她们之间或许早就是真正的恋人了,可应皖竟没有预想中的激动欢喜,反倒表现出一副慎重模样,认真凝视着她,希望她再一次的、仔细的考虑清楚,就像是……像是前一次表白那样,要她想明白以后再来。
姜母听着满脸愕然,她不明白应皖分明爱得那样浓烈炙热,可好事临头又为什么要主动拖延呢?
姜灵月不知该如何解释,她讨厌应皖总是不愿把话挑明,非要让她去想去猜,她兀自闹着脾气,可情绪过后,又忽然惊觉,她其实早该明白应皖话里的意思。
她的一颗心还不完整,她的心里还住着别人,哪怕如今她都还近乎于执念的喜欢着白屏香,偏偏白屏香还是应皖的前女友,应皖会介意、会膈应也是理所当然的吧。
她突然有些沮丧,不知道是该抱怨别人,还是埋怨自己,她纠结着、烦恼着,就连应皖什么时候回来的都没注意到。
“诶呀!”
脑门上无故被屈指一弹,姜灵月恼怒的瞪向正站在自己面前的应皖,由着还未褪尽的思绪,她的目光忍不住偷偷打量起了应皖的神情,耳边只听到应皖没好气的说:“我刚才的话你听到没有?姜阿姨这些天就可以出院了,你得先回家里收拾准备一下。”
“回家?”姜灵月茫然反问。
应皖还想作出生气模样,瞧着姜灵月呆头呆脑的样子终于还是忍俊不禁,说话的声音也都染上了笑意:“你怎么那么笨,你不是从小就住在这里,从前的老房子现在还在呢,趁早收拾一下,我们还可以在这里多住一段时间。”
#
“你问……应皖?我不知道,我又不认识她。”
“应皖啊,我是和她说过话,她很内向……噢,但我其实和她不熟,在来Z国的飞机上才是第一次碰面。”
“应皖?我还以为只有我不认识她,她难道不是其他班级的学生?”
……
[你是说应皖?我当然记得她,她实在……太好了,学校里几乎所有人都喜欢她,而她却像个天使,平等的喜欢着所有人。]
[应皖!?又是她!我给你提个醒,离那个虚伪的女人远点,她只会带来不幸!哈?你想要什么证据?我可没有证据,我只是单纯讨厌她,她好像有一千张面孔,在面对不同的人时,总能找到最合适的那张脸,你不觉得那样很恶心吗?]
[你是来问应皖的?好吧,我知道,学校论坛至今都还流传着那件事,我当然不可能见证事件全貌,但所有人都说和应皖脱不开关系,你觉得会是空穴来风吗?]
[应皖!女神保佑,快让那个恶魔下地狱去吧!她简直就是个魔鬼,她们被她摄走了魂魄,她们都爱她,她们都愿意为她去死!]
[呵,你也喜欢应皖吗?我知道,谁都喜欢应皖,谁都认为应皖喜欢自己,她就像这世间最艳丽的罂粟,一旦你真的为她痴迷,她就会抽身而去,让你抓心挠肝、疯癫发狂。]
……
白屏香蜷缩在房间的角落里,将自己藏进光芒照不到的阴影中,连接着手机的耳机里,正反复播放着潘舒留下的通话录音。
她不知道自己想在那些繁琐的对话中寻找到什么,她一遍又一遍的重播,一句又一句的聆听,却只是一次又一次的,在印证着潘舒所调查的结果。
被翻至褶皱的纸质报告散落在白屏香身旁,她的手指再次抚过那一句——[x年x月,应皖辍学离校,再无就读记录]。
她已经询问过所有交换生了,但她们无一例外,全都不认识应皖,应皖就像是凭空出现在了这一次交换学生的名单里,没人知道她是怎么做到的,也没人有过怀疑,此时此刻,甚至连“应皖”这个姓名都让人觉得虚幻。
好似有丝丝凉气渗入进骨髓里,白屏香浑身发寒,她人对应皖的描述,她与应皖相处的点滴,全都被打散成为无数碎片,而重新拼凑出的名为应皖的美丽塑像,却让白屏香觉得怪异且陌生。
录音突然中断,手机嗡嗡震颤,是潘舒打来了电话,白屏香闭上疲惫的双眼,深呼吸许久,终于还是按下了接听键。
“白学姐!我现在在你家附近,我……我有新发现了!”电话那头,潘舒压抑不住兴奋的声音传入耳中,她听得出来,潘舒很想公布最终答案,却颇有几分耐心,若有所指的先谈起了另一桩事:“白学姐,我听说之前你与姜灵月闹矛盾,起因是她强迫应皖性斗,对吗?”
白屏香想用平淡的声音给出回答,可喉咙却干哑得难以发声,只好“嗯”一声了事。
“向你透露这件事的人,是刘莹没错吧?”
白屏香抿紧了嘴唇,这次没有回应。
潘舒心里有数,只自顾自说下去:“可是白学姐你知道吗,当时姜灵月为了避开你,特意选了相当偏僻的地点,刘莹怎么会那么巧,就刚好出现在那里?又为什么不能是别人,非得是与你相熟,并把姜灵月视作最大情敌的刘莹呢?”
白屏香感到心跳变得缓慢而沉重,她仿佛又看到了应皖妩媚多情的眼,她像是陷进重重魔障里,迷迷糊糊中,她听到潘舒说:“我已经调查过了,事发前一晚,刘莹收到了一条陌生短信,有人刻意向她透露姜灵月与应皖的会面时间与地点,没人知道是谁发的短信,但谁又能在第一时间得知那么细节的信息呢?”
白屏香沉默着,如同陈旧腐朽的机械,终于僵硬的站立起来,她紧紧抓握着手机,行至窗边,正与站在楼下,翘首以盼的潘舒四目相对,她听到电话里潘舒话语间过于激动的喘息,又听到潘舒夹杂着些微电流的声音,玩笑又郑重的说:“真心话还是大冒险,我选大冒险,白学姐,我想带你去个地方……你愿意来吗?”
记忆与现实交替混乱,浑浑噩噩的,白屏香像是一具提线木偶,亦步亦趋的跟在潘舒身后,出乎意料的,潘舒要带她去的地方并不算远,甚至离她的住处相当近,就在几步路外,对面的楼房。
一路上谁也没再说话,她们爬上楼梯,穿过走道,在一面积灰已久的防盗门前伫立。
潘舒的视线忍不住又望过来,白屏香能够读懂她目光中隐含着的不忍,她很犹豫,却还是出言提醒:“白学姐,等会儿,如果你看到什么不好的东西,千万不要……”
“没关系。”白屏香用沙哑的声音打断了潘舒的絮叨,又不知为何,呢喃着再次重复:“没关系的。”
潘舒沉沉点头,从口袋里掏出一枚钥匙,动作生疏的插入锁孔,伴随着即将咽气似的吱嘎声响,推开的大门后,是弥漫而出的潮湿霉味的室内空气,潘舒撇过脑袋,厌恶的挥手驱散,白屏香的视线却早已穿过了昏暗的玄关,望进了客厅里。
“白……白学姐!”
身后是潘舒的惊呼,白屏香这才觉察,自己竟不管不顾闯进了这处陌生的室内空间,她头脑一片空白,不受控制的迈开脚步径直走到窗边。
——“白姐姐,今晚有些急事,我就不过来啦,你一定要好好吃饭呀~”
窗边,是一把椅子,一个小圆几,一架设置好了角度的单筒望远镜,白屏香神思恍惚,竟开始幻想自己就是这里的屋主——她如同往常那样回到这里,她舒舒服服的坐到椅子上,室外天色阴沉,灰蒙蒙一片,但她并不在乎,她用手握住望远镜,将眼睛凑近过去,透过镜片,可以清楚的观察到白屏香的房间。
白屏香通常没有拉上窗帘的习惯,这很好,透过窗玻璃,客厅的一切都一览无余,她饶有兴致的窥视着白屏香的生活,又很快注意到了姜灵月的到来,明明是青梅竹马的两个人,相处起来却有些难堪。
她兴奋的舔了舔嘴唇,看到白屏香进了卫生间,客厅中只剩下姜灵月一个人,她哼着异国的曲调,闲适的拿起小圆几上的手机,随着哼唱的旋律轻轻敲打,向白屏香发送出一条不会被本人看到的约会短信……
也不知发生了什么,耳边传来椅子翻倒的碰撞声响,白屏香觉得自己像是成了一具游魂,身体轻飘飘的没有任何知觉,就连视线也是一片漆黑,什么都看不见。
“白学姐,白学姐!你……你振作一点!姜灵月还被那个女人掌控着,现在只有你能救她了,白学姐!”
心脏又开始剧痛起来了,耳边谁人的呼喊声烦不胜烦,胃部一阵痉挛紧缩,喉咙里立刻涌上来一股难以忍受的恶心感,白屏香再无半分矜持优雅,狼狈得涕泪横流,捂住胸口,猛然间大口呕吐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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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灵月辨认了好久,这才找到自己原本住得是哪一幢楼,这不能怪她记性差,自从白屏香不住在这里以后,姜灵月也再没回过这个老小区,如今重返故地,也不知隔了多少个年头。
老小区陈旧的楼房似乎进行过翻新,看得出墙面重新刷过白漆,老旧的门牌也被换新,唯独楼道口斑驳生锈的消防警示牌还是原本那块。
楼梯比印象中更为狭窄,姜灵月不愿去碰触沾满灰尘的扶手,只跨着大步,两阶两阶的往上爬,很快就走到了五层楼,望着自家那扇斑驳着铁锈的防盗门,她这才有了几分熟悉感。
她取出钥匙,开门入内,简欧装饰的老房子里满是富有年代感的陈旧家具,但大概是姜母会请保洁定期打扫,房屋很干净,说是要姜灵月来打扫整理,却又似乎什么都不用做。
走在暗灰色大理石地面的客厅中,姜灵月难免会回忆起小的时候,她与同样小小的白屏香,就在这间屋子里肆意玩耍。
她们玩捉迷藏,白屏香总能从衣柜里、桌子底下、椅子后面,轻易的找到她;
她们在草稿纸上乱涂乱画,白屏香会用蜡笔画下她与两位母亲,一家三口外出郊游的儿童画,画里的小白屏香,还会牵着小姜灵月;
她们扮家家酒,趁着大人不注意,她们拿来大人的衣服、做饭的围裙、还有一个洋娃娃,她们两个人是感情和睦的爱侣,小洋娃娃则是她们爱的结晶……
不知不觉,姜灵月走到了自己的卧室,粉色系的儿童床对于现在的她而言显得小了些,窗边的书桌上胡乱堆砌着各类书本,有童年的漫画,有小学的课本,还有几部言情小说,以及,她的日记。
胖乎乎的字体看起来都不像是她写的,字好丑,内容更不堪入目——
[X年X月,妈妈今天又不回家,屛香姐姐说不用害怕,她会陪我睡在一起,我好开心,我再也不怕黑啦!]
[X年X月,周彤彤骂我是没妈妈的小孩,我很生气,但她们人好多,我很害怕,只能哭,是屛香姐姐保护了我,还和周彤彤打了一架,把周彤彤也打哭了,屛香姐姐是我的英雄。]
[X年X月,我不喜欢写作业,但屛香姐姐说不写作业就不能考好成绩,就不能和她上同一个学校,就会和姐姐分开,我不想和姐姐分开,我一定会好好写作业的。]
[X年X月,妈妈今天回来啦,她喝醉酒了,满身都是臭味,还和我说什么婚姻就是爱情的坟墓,说不结婚真好,可是扮家家酒的时候,我和屛香姐姐就很好,所以妈妈说的是不对的,我以后要和屛香姐姐结婚,我想成为屛香姐姐的新娘。]
姜灵月的目光顿在了泛黄书页上的“新娘”两个字,双眼稍稍有些灼痛,她回忆起应皖问她,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喜欢白屏香的,那时她对白屏香的爱已经成了习惯与执念,反倒是对过往的细节记不太清晰,如今故地重游,儿时记忆渐渐复苏,过往的片段变得连贯清晰,一颗决绝仇恨的心也像是被蜜糖浸润成一团柔软。
她为什么会忘了呢,她对白屏香的喜欢,源于儿时对大姐姐的崇拜,源于白屏香照顾她的点点滴滴,在厚厚的日记本里,在她本该孤单一人的日子里,竟全被白屏香的陪伴填满,白屏香像姐姐,像母亲,像挚友,像导师,她并不完美,也会有自己的小脾气,却总是包容着她,无私的爱着她,她要如何才能……才能不为她倾心呢。
她看到了夹在日记本里的儿童画,画中的她与白屏香执手穿着婚纱,但她只是凝视着画中人的笑脸,画中的白屏香很开心,就和记忆里她们扮家家酒时一样,笑得很开心。
霎时间,一切的伤痛与怨恨似乎都不再重要了,她沉寂已久的心又开始剧烈跳动,她像是受到了某种召唤,再也顾不得其他,蒙头蒙脑的冲出了屋子,才刚开门,却正对上了隔壁敞开的大门,一位带着老花眼镜、满头白发的老妇人正提着个布包,从屋里走出来,抬头看到姜灵月,一时愣在原地,仔细辨认一番后,惊喜的呼喊起来:“你是……小月!”
姜灵月回过神来,出于刚在日记本里回忆过往昔,很快就从模糊的记忆中,翻找出了妇人的身份,身体下意识绷紧,脸上也难得露出一个乖巧的笑,甜甜唤了声:“李老师。”
“诶唷!这么多年不见了,都长那么大啦,还有小香那孩子,她怎么不在?我记得小时候,你们关系最好,你就喜欢跟在她身后乱跑。”
姜灵月笑得难免有些尴尬,只随口胡说:“屛香姐有事没能回来。”
也没空在意姜灵月的敷衍,像是想起什么,李老师又笑呵呵的说:“你是不是前几天刚回来的?那天我好像在车站看到你和一个小姑娘走在一起,你是不是还帮警察抓了个贼,闹出了好大的动静,我那时以为是认错了,没想到真是你啊!”
“呃,那个……我只是……只是顺手……”
姜灵月又有些不好意思起来,想再说几句场面话应付长辈,就听到李老师一拍手掌,语调又高昂了几分:“我想起来了,既然我没认错,那天走在你身边的那个小姑娘,肯定是皖皖,对吧!”
她一瞬间诧异的瞪大了眼睛,全然没想到会从李老师口中听到应皖的名字,姜灵月手足无措,又满心困惑,她看到李老师没说几句,就急着要走:“你有空来学校看看,前几年有一家国外的公司好心捐赠,咱们小学现在装修得可好嘞。”
“等……等等!”也顾不得对老班主任的天然畏惧,姜灵月忙不迭叫住李老师,急声追问:“您……您认识应皖?”
这下,反而是轮到李老师面露疑惑了:“这不是当然的嘛,小香那丫头没把房子卖掉以前,我住的是隔壁楼,对门就是皖皖家,她家阳台还与小香家阳台紧挨着,你是不是忘了,小香老是隔着阳台给皖皖送吃的,什么苹果、香蕉、梨子,你胆子更大,还爬阳台到皖皖家里和她玩……”
——“你也配吃屛香姐给的东西?都给我吐出来!”
——“今天屛香姐是不是对你笑了?你不过是条被圈起来的狗,别以为屛香姐会喜欢你!”
——“你来和我性斗吧,如果你输了,就要离屏香姐远远的!”
——“我打死你!打死你这个不要脸的贱种!”
沉寂于脑海更深处的记忆被骤然唤醒,姜灵月捂住发颤的嘴唇,脸色已是一片惨白,她仿佛看到了稍稍长大了一些的年纪里,那个无法无天的自己,看到了那么小的人儿,一双眼里却充满了对白屏香无穷无尽的占有欲,她又看到跪在自己脚边的可怜女孩,看到女孩儿皮包骨头的瘦弱身形,脖子上还像狗一样套着个金属质地的项圈。
“不会吧……”她背脊阵阵发凉,那些欺凌,那些侮辱,那些殴打,那些残破不全的记忆,在时隔多年反噬而来,化作一片片锋利的刃,一刀刀凌迟着她柔软的良心。
白屏香从小都是好孩子,姜灵月却做过好一阵子坏孩子,她在不分善恶的年纪,总是偷偷欺负着一个不懂得反抗为何物的小哑巴,她不容许屛香姐给予那个脏兮兮的小孩子半分温柔关怀,她想要让那个孩子从白屏香身边彻底消失。
李老师叹了口气,似乎是想起了伤心往事,兴奋的神情也收敛成了些许低落:“皖皖也是个苦命人,要不是那场大火,谁能想到表面上温文尔雅的应女士,背地里竟会虐待自己的孩子,现在皖皖也已经长得和我家女儿一样大了,也不知道她这些年……唉……”
记忆被牵引着,又在一瞬间穿越到了一片火海,姜灵月凝视着那个脏兮兮的小女孩儿,望见她黯淡无光的眼眸,正痴痴凝视着燃烧着的焰火,那是姜灵月第一次看到她麻木不仁的脸上流露出作为人类的情感,那是渴望着死亡、期待着解脱的喜悦之情。
腿脚像是失去了知觉,姜灵月有些站立不稳的踉跄了下,背脊靠住楼道的墙壁,蹭上了一片污灰,她不知道李老师是什么时候走的,也不知道此时此刻自己该做什么。
阵阵寒意自心底里蔓延向四肢百骸,直冻得她浑身哆嗦,那个脏兮兮的小乞丐,那个不会说话的小哑巴,那个险些被她打死、掐死的小女孩,那是……应皖?
才刚燃烧起的火热内心,立即被裹挟着风雪的寒流浇熄,姜灵月想起母亲问她是否喜欢应皖,她躲闪着始终不愿回答,她想,应皖喜欢她,应皖好喜欢她,可她一直不明白那份情感的由来,只越发理所应当的享受着应皖对她的好,直至如今……如今,她竟更找不到应皖喜欢她的理由了。
自从离开白屏香以后空落落的心本已被慢慢填满,此刻却又在极速下坠,她看到应皖盛满温柔的水盈盈的眼,她看到小乞丐空洞麻木的黑沉沉的眸,喉咙像要窒息般苦涩发紧,身体无力的沿着墙壁滑坐在肮脏的地面,姜灵月抬手捂住脸孔,似哭似笑的呜咽起来。
应皖搀扶着姜母,拄着输液支架,在医院的走廊里复健,两人逛了好几圈,这才有说有笑的回了病房,一直到姜母窝进被窝里,都没太在意独自憋着闷气的姜灵月。
真的好气呀!——姜灵月想,明明前几天还是母女情深,这才多久,就又把自己抛诸脑后了,叫别人看着,倒是应皖比她更像是亲女儿勒!
她双手抱胸,挺直了背脊坐在病房窗边的老旧木椅上,板着张脸正准备闹出点动静,让两人——尤其是应皖,注意到她很不开心,没想到病房门口却传来护士的招呼声:“应小姐,你来一趟医生办公室,关于姜阿姨的情况,有些注意事项要和病人家属沟通一下。”
姜灵月满头问号,眼睁睁看着应皖娴熟自然的答应一声,就急匆匆出了病房,一时竟真的开始怀疑起了谁才是亲生女儿。
“瞧你那副没出息的样儿。”姜母笑眯着双眼,望着闷闷不乐的姜灵月,捂着嘴调侃打趣:“你家小女朋友讨好你老妈,还不是为了你,你这吃得是哪门子飞醋?”
姜灵月霎时满脸通红,却还要昂着脖子争辩:“我……我才没有!而且我和她的关系,我们还没正式……”
“所以呢,和老妈说说,你到底是怎么想的?”姜母褪去了平日里女强人的气势,望向姜灵月笑得有些八卦:“刚来那天,应皖说她在单恋你,这几天她待你如何,你自己知道,你喜欢她吗?”
姜灵月的脸更红了,她想起应皖水润的眸子,想起青涩的亲吻,想起她牢牢握着自己的手,从掌心,到指尖,仿佛都还残留着她的温度。
她……喜欢应皖吗?
姜母的手术很成功,从检测报告与这些天的身体状况看,后续只需要再进行几次药物治疗就能基本稳定下来,之后注意多检查身体就不会有大问题。
姜灵月回忆起母亲刚做完手术回到病房时的凄惨模样,她身体侧面开了三个创口,又有着好些个仪器管道直入人体内部,透明的管子里时刻都有血液回流,那时情况尚且不明,她望着母亲苍白虚弱的脸孔,像是看着风中颤动将熄的残烛,巨大的恐惧与不安包裹着她,平日里总要争强好胜的人,这时却只能没出息的抹眼泪。
反倒是陪她过来的应皖,一面要照顾着术后的姜母,一面要安抚着姜灵月这个累赘,就连手术当晚需要家属陪夜,也还是应皖骗着哄着心力憔悴的姜灵月睡觉休息,独自一人为姜母守了一夜。
之后的几天里,姜灵月总是觉得自己就是个笨蛋,只能在旁边看着应皖忙里忙外,为母亲更换衣物、擦洗身体,又跑前跑后,询问医生护士各类事项,她却什么也不懂,什么也不会,笨手笨脚的偶尔还会添倒忙。
她总是凝视着应皖忙碌的身影,她从未听到应皖有过一句抱怨,她喜欢看应皖坏坏的笑,喜欢应皖与她毫无意义的争执吵闹,她喜欢待在应皖身边,就像是记忆里,她还伴在最喜欢的屛香姐身旁,又似乎……不止于此。
应皖是那样成熟聪慧,就像白屏香一样无所不能,好似什么事都难不倒她,可以任由姜灵月肆无忌惮的依靠着她。
应皖是那样温柔细心,像是会施展某种不为人知的隐秘魔法,总能在不知不觉间,把姜灵月的烦恼忧愁变得无影无踪。
应皖明明年纪不大,却像是一位返老还童的学究,总是一板一眼的告诉姜灵月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烦死个人,却让人不知为何讨厌不起来。
应皖像姐姐,像母亲,像挚友,像导师,像是个完美无缺的爱人——她喜欢应皖吗……
“你总该给人家一个正式的名分吧?”姜母半开玩笑、半是认真:“如果不喜欢人家,也要早点告诉人家,不能做渣女哦。”
“谁是渣女啦!”姜灵月下意识开口辩驳:“明明是应皖自己……是她让我再好好考虑一下的……”
姜灵月支支吾吾,被姜母追问着,说起前几天的事,她好不容易鼓起勇气要与应皖谈谈两人之间的关系,她怀揣着感激与愧疚之情,告诉应皖她们之间或许早就是真正的恋人了,可应皖竟没有预想中的激动欢喜,反倒表现出一副慎重模样,认真凝视着她,希望她再一次的、仔细的考虑清楚,就像是……像是前一次表白那样,要她想明白以后再来。
姜母听着满脸愕然,她不明白应皖分明爱得那样浓烈炙热,可好事临头又为什么要主动拖延呢?
姜灵月不知该如何解释,她讨厌应皖总是不愿把话挑明,非要让她去想去猜,她兀自闹着脾气,可情绪过后,又忽然惊觉,她其实早该明白应皖话里的意思。
她的一颗心还不完整,她的心里还住着别人,哪怕如今她都还近乎于执念的喜欢着白屏香,偏偏白屏香还是应皖的前女友,应皖会介意、会膈应也是理所当然的吧。
她突然有些沮丧,不知道是该抱怨别人,还是埋怨自己,她纠结着、烦恼着,就连应皖什么时候回来的都没注意到。
“诶呀!”
脑门上无故被屈指一弹,姜灵月恼怒的瞪向正站在自己面前的应皖,由着还未褪尽的思绪,她的目光忍不住偷偷打量起了应皖的神情,耳边只听到应皖没好气的说:“我刚才的话你听到没有?姜阿姨这些天就可以出院了,你得先回家里收拾准备一下。”
“回家?”姜灵月茫然反问。
应皖还想作出生气模样,瞧着姜灵月呆头呆脑的样子终于还是忍俊不禁,说话的声音也都染上了笑意:“你怎么那么笨,你不是从小就住在这里,从前的老房子现在还在呢,趁早收拾一下,我们还可以在这里多住一段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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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问……应皖?我不知道,我又不认识她。”
“应皖啊,我是和她说过话,她很内向……噢,但我其实和她不熟,在来Z国的飞机上才是第一次碰面。”
“应皖?我还以为只有我不认识她,她难道不是其他班级的学生?”
……
[你是说应皖?我当然记得她,她实在……太好了,学校里几乎所有人都喜欢她,而她却像个天使,平等的喜欢着所有人。]
[应皖!?又是她!我给你提个醒,离那个虚伪的女人远点,她只会带来不幸!哈?你想要什么证据?我可没有证据,我只是单纯讨厌她,她好像有一千张面孔,在面对不同的人时,总能找到最合适的那张脸,你不觉得那样很恶心吗?]
[你是来问应皖的?好吧,我知道,学校论坛至今都还流传着那件事,我当然不可能见证事件全貌,但所有人都说和应皖脱不开关系,你觉得会是空穴来风吗?]
[应皖!女神保佑,快让那个恶魔下地狱去吧!她简直就是个魔鬼,她们被她摄走了魂魄,她们都爱她,她们都愿意为她去死!]
[呵,你也喜欢应皖吗?我知道,谁都喜欢应皖,谁都认为应皖喜欢自己,她就像这世间最艳丽的罂粟,一旦你真的为她痴迷,她就会抽身而去,让你抓心挠肝、疯癫发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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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屏香蜷缩在房间的角落里,将自己藏进光芒照不到的阴影中,连接着手机的耳机里,正反复播放着潘舒留下的通话录音。
她不知道自己想在那些繁琐的对话中寻找到什么,她一遍又一遍的重播,一句又一句的聆听,却只是一次又一次的,在印证着潘舒所调查的结果。
被翻至褶皱的纸质报告散落在白屏香身旁,她的手指再次抚过那一句——[x年x月,应皖辍学离校,再无就读记录]。
她已经询问过所有交换生了,但她们无一例外,全都不认识应皖,应皖就像是凭空出现在了这一次交换学生的名单里,没人知道她是怎么做到的,也没人有过怀疑,此时此刻,甚至连“应皖”这个姓名都让人觉得虚幻。
好似有丝丝凉气渗入进骨髓里,白屏香浑身发寒,她人对应皖的描述,她与应皖相处的点滴,全都被打散成为无数碎片,而重新拼凑出的名为应皖的美丽塑像,却让白屏香觉得怪异且陌生。
录音突然中断,手机嗡嗡震颤,是潘舒打来了电话,白屏香闭上疲惫的双眼,深呼吸许久,终于还是按下了接听键。
“白学姐!我现在在你家附近,我……我有新发现了!”电话那头,潘舒压抑不住兴奋的声音传入耳中,她听得出来,潘舒很想公布最终答案,却颇有几分耐心,若有所指的先谈起了另一桩事:“白学姐,我听说之前你与姜灵月闹矛盾,起因是她强迫应皖性斗,对吗?”
白屏香想用平淡的声音给出回答,可喉咙却干哑得难以发声,只好“嗯”一声了事。
“向你透露这件事的人,是刘莹没错吧?”
白屏香抿紧了嘴唇,这次没有回应。
潘舒心里有数,只自顾自说下去:“可是白学姐你知道吗,当时姜灵月为了避开你,特意选了相当偏僻的地点,刘莹怎么会那么巧,就刚好出现在那里?又为什么不能是别人,非得是与你相熟,并把姜灵月视作最大情敌的刘莹呢?”
白屏香感到心跳变得缓慢而沉重,她仿佛又看到了应皖妩媚多情的眼,她像是陷进重重魔障里,迷迷糊糊中,她听到潘舒说:“我已经调查过了,事发前一晚,刘莹收到了一条陌生短信,有人刻意向她透露姜灵月与应皖的会面时间与地点,没人知道是谁发的短信,但谁又能在第一时间得知那么细节的信息呢?”
白屏香沉默着,如同陈旧腐朽的机械,终于僵硬的站立起来,她紧紧抓握着手机,行至窗边,正与站在楼下,翘首以盼的潘舒四目相对,她听到电话里潘舒话语间过于激动的喘息,又听到潘舒夹杂着些微电流的声音,玩笑又郑重的说:“真心话还是大冒险,我选大冒险,白学姐,我想带你去个地方……你愿意来吗?”
记忆与现实交替混乱,浑浑噩噩的,白屏香像是一具提线木偶,亦步亦趋的跟在潘舒身后,出乎意料的,潘舒要带她去的地方并不算远,甚至离她的住处相当近,就在几步路外,对面的楼房。
一路上谁也没再说话,她们爬上楼梯,穿过走道,在一面积灰已久的防盗门前伫立。
潘舒的视线忍不住又望过来,白屏香能够读懂她目光中隐含着的不忍,她很犹豫,却还是出言提醒:“白学姐,等会儿,如果你看到什么不好的东西,千万不要……”
“没关系。”白屏香用沙哑的声音打断了潘舒的絮叨,又不知为何,呢喃着再次重复:“没关系的。”
潘舒沉沉点头,从口袋里掏出一枚钥匙,动作生疏的插入锁孔,伴随着即将咽气似的吱嘎声响,推开的大门后,是弥漫而出的潮湿霉味的室内空气,潘舒撇过脑袋,厌恶的挥手驱散,白屏香的视线却早已穿过了昏暗的玄关,望进了客厅里。
“白……白学姐!”
身后是潘舒的惊呼,白屏香这才觉察,自己竟不管不顾闯进了这处陌生的室内空间,她头脑一片空白,不受控制的迈开脚步径直走到窗边。
——“白姐姐,今晚有些急事,我就不过来啦,你一定要好好吃饭呀~”
窗边,是一把椅子,一个小圆几,一架设置好了角度的单筒望远镜,白屏香神思恍惚,竟开始幻想自己就是这里的屋主——她如同往常那样回到这里,她舒舒服服的坐到椅子上,室外天色阴沉,灰蒙蒙一片,但她并不在乎,她用手握住望远镜,将眼睛凑近过去,透过镜片,可以清楚的观察到白屏香的房间。
白屏香通常没有拉上窗帘的习惯,这很好,透过窗玻璃,客厅的一切都一览无余,她饶有兴致的窥视着白屏香的生活,又很快注意到了姜灵月的到来,明明是青梅竹马的两个人,相处起来却有些难堪。
她兴奋的舔了舔嘴唇,看到白屏香进了卫生间,客厅中只剩下姜灵月一个人,她哼着异国的曲调,闲适的拿起小圆几上的手机,随着哼唱的旋律轻轻敲打,向白屏香发送出一条不会被本人看到的约会短信……
也不知发生了什么,耳边传来椅子翻倒的碰撞声响,白屏香觉得自己像是成了一具游魂,身体轻飘飘的没有任何知觉,就连视线也是一片漆黑,什么都看不见。
“白学姐,白学姐!你……你振作一点!姜灵月还被那个女人掌控着,现在只有你能救她了,白学姐!”
心脏又开始剧痛起来了,耳边谁人的呼喊声烦不胜烦,胃部一阵痉挛紧缩,喉咙里立刻涌上来一股难以忍受的恶心感,白屏香再无半分矜持优雅,狼狈得涕泪横流,捂住胸口,猛然间大口呕吐出来。
#
姜灵月辨认了好久,这才找到自己原本住得是哪一幢楼,这不能怪她记性差,自从白屏香不住在这里以后,姜灵月也再没回过这个老小区,如今重返故地,也不知隔了多少个年头。
老小区陈旧的楼房似乎进行过翻新,看得出墙面重新刷过白漆,老旧的门牌也被换新,唯独楼道口斑驳生锈的消防警示牌还是原本那块。
楼梯比印象中更为狭窄,姜灵月不愿去碰触沾满灰尘的扶手,只跨着大步,两阶两阶的往上爬,很快就走到了五层楼,望着自家那扇斑驳着铁锈的防盗门,她这才有了几分熟悉感。
她取出钥匙,开门入内,简欧装饰的老房子里满是富有年代感的陈旧家具,但大概是姜母会请保洁定期打扫,房屋很干净,说是要姜灵月来打扫整理,却又似乎什么都不用做。
走在暗灰色大理石地面的客厅中,姜灵月难免会回忆起小的时候,她与同样小小的白屏香,就在这间屋子里肆意玩耍。
她们玩捉迷藏,白屏香总能从衣柜里、桌子底下、椅子后面,轻易的找到她;
她们在草稿纸上乱涂乱画,白屏香会用蜡笔画下她与两位母亲,一家三口外出郊游的儿童画,画里的小白屏香,还会牵着小姜灵月;
她们扮家家酒,趁着大人不注意,她们拿来大人的衣服、做饭的围裙、还有一个洋娃娃,她们两个人是感情和睦的爱侣,小洋娃娃则是她们爱的结晶……
不知不觉,姜灵月走到了自己的卧室,粉色系的儿童床对于现在的她而言显得小了些,窗边的书桌上胡乱堆砌着各类书本,有童年的漫画,有小学的课本,还有几部言情小说,以及,她的日记。
胖乎乎的字体看起来都不像是她写的,字好丑,内容更不堪入目——
[X年X月,妈妈今天又不回家,屛香姐姐说不用害怕,她会陪我睡在一起,我好开心,我再也不怕黑啦!]
[X年X月,周彤彤骂我是没妈妈的小孩,我很生气,但她们人好多,我很害怕,只能哭,是屛香姐姐保护了我,还和周彤彤打了一架,把周彤彤也打哭了,屛香姐姐是我的英雄。]
[X年X月,我不喜欢写作业,但屛香姐姐说不写作业就不能考好成绩,就不能和她上同一个学校,就会和姐姐分开,我不想和姐姐分开,我一定会好好写作业的。]
[X年X月,妈妈今天回来啦,她喝醉酒了,满身都是臭味,还和我说什么婚姻就是爱情的坟墓,说不结婚真好,可是扮家家酒的时候,我和屛香姐姐就很好,所以妈妈说的是不对的,我以后要和屛香姐姐结婚,我想成为屛香姐姐的新娘。]
姜灵月的目光顿在了泛黄书页上的“新娘”两个字,双眼稍稍有些灼痛,她回忆起应皖问她,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喜欢白屏香的,那时她对白屏香的爱已经成了习惯与执念,反倒是对过往的细节记不太清晰,如今故地重游,儿时记忆渐渐复苏,过往的片段变得连贯清晰,一颗决绝仇恨的心也像是被蜜糖浸润成一团柔软。
她为什么会忘了呢,她对白屏香的喜欢,源于儿时对大姐姐的崇拜,源于白屏香照顾她的点点滴滴,在厚厚的日记本里,在她本该孤单一人的日子里,竟全被白屏香的陪伴填满,白屏香像姐姐,像母亲,像挚友,像导师,她并不完美,也会有自己的小脾气,却总是包容着她,无私的爱着她,她要如何才能……才能不为她倾心呢。
她看到了夹在日记本里的儿童画,画中的她与白屏香执手穿着婚纱,但她只是凝视着画中人的笑脸,画中的白屏香很开心,就和记忆里她们扮家家酒时一样,笑得很开心。
霎时间,一切的伤痛与怨恨似乎都不再重要了,她沉寂已久的心又开始剧烈跳动,她像是受到了某种召唤,再也顾不得其他,蒙头蒙脑的冲出了屋子,才刚开门,却正对上了隔壁敞开的大门,一位带着老花眼镜、满头白发的老妇人正提着个布包,从屋里走出来,抬头看到姜灵月,一时愣在原地,仔细辨认一番后,惊喜的呼喊起来:“你是……小月!”
姜灵月回过神来,出于刚在日记本里回忆过往昔,很快就从模糊的记忆中,翻找出了妇人的身份,身体下意识绷紧,脸上也难得露出一个乖巧的笑,甜甜唤了声:“李老师。”
“诶唷!这么多年不见了,都长那么大啦,还有小香那孩子,她怎么不在?我记得小时候,你们关系最好,你就喜欢跟在她身后乱跑。”
姜灵月笑得难免有些尴尬,只随口胡说:“屛香姐有事没能回来。”
也没空在意姜灵月的敷衍,像是想起什么,李老师又笑呵呵的说:“你是不是前几天刚回来的?那天我好像在车站看到你和一个小姑娘走在一起,你是不是还帮警察抓了个贼,闹出了好大的动静,我那时以为是认错了,没想到真是你啊!”
“呃,那个……我只是……只是顺手……”
姜灵月又有些不好意思起来,想再说几句场面话应付长辈,就听到李老师一拍手掌,语调又高昂了几分:“我想起来了,既然我没认错,那天走在你身边的那个小姑娘,肯定是皖皖,对吧!”
她一瞬间诧异的瞪大了眼睛,全然没想到会从李老师口中听到应皖的名字,姜灵月手足无措,又满心困惑,她看到李老师没说几句,就急着要走:“你有空来学校看看,前几年有一家国外的公司好心捐赠,咱们小学现在装修得可好嘞。”
“等……等等!”也顾不得对老班主任的天然畏惧,姜灵月忙不迭叫住李老师,急声追问:“您……您认识应皖?”
这下,反而是轮到李老师面露疑惑了:“这不是当然的嘛,小香那丫头没把房子卖掉以前,我住的是隔壁楼,对门就是皖皖家,她家阳台还与小香家阳台紧挨着,你是不是忘了,小香老是隔着阳台给皖皖送吃的,什么苹果、香蕉、梨子,你胆子更大,还爬阳台到皖皖家里和她玩……”
——“你也配吃屛香姐给的东西?都给我吐出来!”
——“今天屛香姐是不是对你笑了?你不过是条被圈起来的狗,别以为屛香姐会喜欢你!”
——“你来和我性斗吧,如果你输了,就要离屏香姐远远的!”
——“我打死你!打死你这个不要脸的贱种!”
沉寂于脑海更深处的记忆被骤然唤醒,姜灵月捂住发颤的嘴唇,脸色已是一片惨白,她仿佛看到了稍稍长大了一些的年纪里,那个无法无天的自己,看到了那么小的人儿,一双眼里却充满了对白屏香无穷无尽的占有欲,她又看到跪在自己脚边的可怜女孩,看到女孩儿皮包骨头的瘦弱身形,脖子上还像狗一样套着个金属质地的项圈。
“不会吧……”她背脊阵阵发凉,那些欺凌,那些侮辱,那些殴打,那些残破不全的记忆,在时隔多年反噬而来,化作一片片锋利的刃,一刀刀凌迟着她柔软的良心。
白屏香从小都是好孩子,姜灵月却做过好一阵子坏孩子,她在不分善恶的年纪,总是偷偷欺负着一个不懂得反抗为何物的小哑巴,她不容许屛香姐给予那个脏兮兮的小孩子半分温柔关怀,她想要让那个孩子从白屏香身边彻底消失。
李老师叹了口气,似乎是想起了伤心往事,兴奋的神情也收敛成了些许低落:“皖皖也是个苦命人,要不是那场大火,谁能想到表面上温文尔雅的应女士,背地里竟会虐待自己的孩子,现在皖皖也已经长得和我家女儿一样大了,也不知道她这些年……唉……”
记忆被牵引着,又在一瞬间穿越到了一片火海,姜灵月凝视着那个脏兮兮的小女孩儿,望见她黯淡无光的眼眸,正痴痴凝视着燃烧着的焰火,那是姜灵月第一次看到她麻木不仁的脸上流露出作为人类的情感,那是渴望着死亡、期待着解脱的喜悦之情。
腿脚像是失去了知觉,姜灵月有些站立不稳的踉跄了下,背脊靠住楼道的墙壁,蹭上了一片污灰,她不知道李老师是什么时候走的,也不知道此时此刻自己该做什么。
阵阵寒意自心底里蔓延向四肢百骸,直冻得她浑身哆嗦,那个脏兮兮的小乞丐,那个不会说话的小哑巴,那个险些被她打死、掐死的小女孩,那是……应皖?
才刚燃烧起的火热内心,立即被裹挟着风雪的寒流浇熄,姜灵月想起母亲问她是否喜欢应皖,她躲闪着始终不愿回答,她想,应皖喜欢她,应皖好喜欢她,可她一直不明白那份情感的由来,只越发理所应当的享受着应皖对她的好,直至如今……如今,她竟更找不到应皖喜欢她的理由了。
自从离开白屏香以后空落落的心本已被慢慢填满,此刻却又在极速下坠,她看到应皖盛满温柔的水盈盈的眼,她看到小乞丐空洞麻木的黑沉沉的眸,喉咙像要窒息般苦涩发紧,身体无力的沿着墙壁滑坐在肮脏的地面,姜灵月抬手捂住脸孔,似哭似笑的呜咽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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