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人，父母，故乡，那是些什么样的人，什么样的地方？

每次陪着干员回老家都会让内心泛起这种不太平静的思绪。前些年陪着嘉维尔回了趟萨尔贡，再见面的时候她就已经就成了那里大酋长；和玛嘉烈一同回到卡西米尔，等到天亮时她俨然就成了骑士们的代表；而更多情况则是自己根本没精力或机会参与到这个进程中去，结果不知何时再见面时，迎来的便是一句“好久不见“和“自己变化很大“的问候，有些干脆就变得和陌生人一样。“回乡”对干员们来说意味着面对过去的问题和困境并蜕变，他们或多或少都有自己的思考和成长，以至于他们完全有能力在回到罗德岛后前往人事部改签一份更适合他们的合同，换一个全新的代号，调整一份更适合他们现状的出勤表——可能几周才能在岛上见到一次的出勤频率。用孩子们走入社会老父亲留守老家的孤独感来形容或许不太准确，但看到这种情形，或多或少还是会觉得有些感慨和悲凉。

他们有故乡，有家人，有清晰明了的过去，那“博士”呢？

故乡早就灰飞烟灭，家人的样貌甚至不再存在于记忆之中，而自己不知道有几个版本的过去更是一滩烂泥，说不清道不明。就算已经在石棺中把损坏的记忆统统剔除修复，不会再因为试图回忆自己的过去而头痛欲裂，自己能触碰到的边界也只是稍微向外延伸了一些，能回忆起很多不算重要的东西而已。

“嗯？怎么了博士，在想什么呢？“

还好，不平静的思绪被熟悉的话语和手背上温暖的触感抚平，转头看过去，温蒂正一脸担忧地看向自己。

“没什么，只是想起来一些不太好的东西。“

“又回想起很久以前的事了？”

“不，现在已经不会被那种记忆折磨了，只是感叹下自己的人生，嗯，还好有蒂在。“

轻柔的肢体接触总是能让自己安心下来，还好这回并不是为了解决什么社会难题而前往谁的故乡，只是一次单纯的…回家，坐在摇摇晃晃的大巴车上和她一起回她的老家。

“挺像博士平常说的情话，但为什么突然又有种博士在道别的感觉…”

“回忆了一下过去在岛上的人际关系，然后发觉如果没有温蒂的话，我可能完全撑不到现在。”

“啊，为什么会突然有这种想法呢？博士不是在罗德岛上很受欢迎吗？”

“搞不清楚，突然有一种很孤独和害怕的感觉，就是胃一下子往下沉，喘不过气。“

“这难道不是晕车了吗…我们还有半个小时才到呢，博士如果困了就躺我腿上睡会儿吧。“

曾经处于黄金时代的伊比利亚在全国范围内铺设了庞大的公路网，这些基础设施在大静谧后大部分都和岸边的灯塔一样被损坏，虽然内陆部分受到影响尚且没那么严重，但也因为年久失修变得坑坑洼洼的。

“还挺精神的，最近睡眠不错。“

这是晕车导致的吗？感觉也不像，但被她这么一提醒，干脆把身子往小海龙那边一侧，顺着她的意思枕到她的大腿上，一如既往的柔软，好像躺在上面就能把所有烦恼都抛掉一样。

“有温蒂你在身边真是太好了。“

“好啦好啦，我会一直在博士身边的。”

“和我离开的时候相比没有太大变化呢。“

从晃晃悠悠的大巴车下来后还要走一段距离才能到温蒂她家的府邸，住宅，大院？不知道该如何分类，记得她说老家在小城的近郊，红瓦白墙，是这附近看起来“最干净”的建筑。她还说她这海龙一家世代都居住在这里，眼看着伊比利亚的大学和研究院在这曾经无比富饶的陆地上拔地而起，比记载中的那些岛民上岸要早很多。

“顺着这条路一直走就能到家了，博士注意下很大的白房子，应该不远。”

行李箱一如既往的交给了小叶，二人在树荫和房檐的荫蔽下沿着石砖路向前走去。

看了看温蒂离开伊比利亚时一直带在身上的照片，又看了看眼前的街景，道路两侧的房屋在这十多年间确实没有什么变化，唯一的区别大概就是现在比照片上的景色干净不少。看地图这里往东北方向不远有一大块很久以前被标注了荒漠化的土地，从平原一直延伸到海湾，说不定照片里看着脏是这个风沙的原因？

“感觉没照片里那么灰扑扑了，是因为下过雨吗？”

“…不知道，空气挺干燥的，北边到夏天了干热得更厉害，偶尔还有沙尘暴，小时候妈妈经常带着我和她的团队一起去北边的沙漠里研究生物治沙，不知道现在怎么样了。”

“说不定现在变好的环境就是令堂的研究成果哦。”

“令堂…哈哈，博士说这词的语气好别扭，现在也叫妈妈就可以啦。”不自觉使用过分礼貌的敬语把我们俩都给整得很难绷，不知是在望向沙漠的方向还是单纯控制下表情，她别过头去看向一旁的树林，“不过这十多年过去，说不定妈妈真的可以把荒漠化的土地变回绿洲呢。”

“温蒂你对妈妈的评价很高哦。”

“嗯…其实对家人的印象都是这样，不管哪方面都是，他们一直是我的榜样。”

“确实，能培养出蒂这样的好孩子，家庭教育肯定很重要的。”

“毕竟是临佩赞尔哦，是伊比利亚屈指可数能称得上科研世家的家族呢。”

临佩赞尔，温蒂.临佩赞尔，听她说临佩赞尔在伊比利亚语里是清洁的意思。在这片土地上是这个姓氏命名了洁净这个形容词？还是他们走上陆地时被人们以洁净描述其这个家族最显著的特征？虽然温蒂很少提到她家的姓氏，但每次听她说起祖辈如何将高深的科学技术落实到应用去帮助人们改善生活时，那语气无处不显得她对自己的家族感到自豪。

边走边聊她家里的事情，一直走到接近有些出汗的程度，小海龙描述的那白墙红瓦以及深蓝玻璃和铁艺栏杆的大宅院便出现在眼前，这种对距离的把控也在设计者的考虑范围以内吗？

“是那栋吧？“指了指视野里那符合描述的建筑，”好像有个牌子上挂着小叶一样的标志。“

“嗯…是，感觉好近啊，都没走多久。“温蒂顺着我指的方向看去，那白墙大院的一瞬间就睁大了眼睛，“还是说我长大了呢，原来很小个儿，以为走路很远的地方实际上没多少距离。”

本想顺着这自言自语打趣下她“可这几年小蒂也没变高”，但一回头才发现温蒂似乎有些异样，她一直呆站在原地，不知何时捂着胸口，好像有些呼吸不过来。

“温蒂？”

“呼呜…心跳有点过快了，博士，让我缓一下。”

“太久没回来了吧，蒂你太激动了。“走到小海龙身边拍拍她的后背，再轻轻揉捏后脖颈，一般这样会让她放松下来，”放缓，放轻松，那样呼吸会喘不过来的。“

“有点紧张…呼…虽然提前和露莉聊过，但还是不确定家里会有什么变化。”呼吸逐渐舒缓，小海龙捂着胸口抬头看过来，“会不会家人都变了模样，屋子里没有一点自己认识的地方，在害怕这些。”

“害怕老家不再和记忆中的一样，物是人非的感觉对吗？”

“…算是吧。”

原来会是这样一种情绪，虽然是能通过分析推导得出的结果，但并不知道实际体验会是什么感受。感觉自己这时候像个旁观者，但又在努力代入如果自己也像她这样回到阔别多年的故乡的场景。自己会不会也像她那样？最后一段路二人都保持了沉默静静看着她的故乡将视野填满，不约而同地观察这白墙红瓦上的各种痕迹。

“才十点钟，我们到得有点早。”站在由金属栅栏门构成的院门口，听得出温蒂的呼吸逐渐平稳，她低头看了看表，“可能爸妈都还在研究院，不知道爷爷在不在家呢…欸，门锁怎么换了？”

“这密码锁看起来还挺先进，好几种解锁方式，我们办公室还没用上人脸识别呢。“

“我家是这样的，很喜欢尝试新东西，人脸识别…行不通，肯定没录过我的。密码…这个也只能试，直接按门铃吧。”

温蒂摇了摇头，在触摸板上摸索着找到铃铛样式的图标轻点两下，这种触摸屏本身很难让人感知自己是否摁到了正确的地方，但按下“门铃“后随即从院中飞出来的无人机告诉我们这玩意儿确实挺先进——那无人机长得还和温蒂的小叶颇为相似。

“访客您好，请口述访客身份，来访目的，审判庭人员请直接联系伊比利亚国立理工学院档案馆，相关文件已完成迁移。”

“唔哦，这怎么回答…我是艾莉西亚.临佩赞尔教授的女儿温蒂.临佩赞尔，现在请让我回家。“

“Weedy…未检索到今日预定访客，请联系管理员。“

“啊…这怎么弄？“温蒂皱了皱眉头转身看向我，而自己也只能耸耸肩回应。又不是前文明的实验室，小小的密码锁当然就能将我挡在门外，这我能怎么办？现在一切听她指挥。

“我是玛瑞诺.临佩赞尔先生的孙女温蒂.临佩赞尔，我现在要回家，请开门。“

“系统输入有误，暂无解锁权限，请联系管理员。“

“啧。“

“看来这新东西还是有些故障哦，人工智能变成人工智障了。“

“请接人工，小叶，把行李箱放下飞进去看看。“

额头被晒得冒出些汗珠，而那海龙像是感知到我们内心和身体的燥热后打开了“龙头“的风扇和喷雾功能围着我们绕圈，不过这并不能解决什么问题。二人在门口有些焦急，直到那院子里又飞出来另外一架海龙无人机——比迎客的那位安静不少。这新来的无人机似乎搭载了不一样的配件，口器部分更像是一个扬声器…正当我观察着和我视线平行的小玩意儿时，那无人机中就传来了一位中年男性的声音。

“按门铃有什么事吗…等一等，你是……温蒂？是温蒂吗？“

而温蒂对这个声音似乎相当熟悉，在听到的一瞬间她便转过头看向播放声音的仿生海龙上。

“…爸？！“

“啊，这个仿生海龙没声音了。”

那仿生海龙…或许就叫无人机，要和小叶区分开来，那无人机不知何时断开了语音通话。回到了自主模式的它在刚刚准备飞进去查看情况的小叶周围舞动了一圈，像是见到了很稀少的同类一样变得相当兴奋，接着又悬停在我们正前方，看这动作的意思大概是由它来担任导游。

推拉门接收到命令缓缓向侧边移动，温蒂家宅邸的全貌终于出现在眼前。正前方是那大块石灰石构成的白色别墅，有大概三层楼高。从墙体到护栏和门窗框架，乃至屋顶上的筒瓦都采用了圆弧形的结构。外立面那白色并非油漆那种刺眼的白，而是石材自然醇和的颜色，与房前的绿地之间形成了一道清晰又不突兀的分界线——那绿地中有一片区域种了些纯白的栀子花。进院子左右手边都有走廊通向住宅四周的花园，按照进来前望见的面积来看，身侧的一小片花圃只能称得上是盆栽。

父亲，父母…以往做年轻干员的心理工作时经常要和他们的父母沟通，有些开明一点，说孩子来这里不仅是为了治病还要多历练，甚至想让孩子跟着我们出外勤，有些则是坚决不让自己的孩子留在罗德岛这艘满是矿石病人和政治风险的陆行舰上。不论他们态度如何，温和也好怀疑也好，谈到自己孩子时都会是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而每当自己看到这幅情景，心里总会默默的想：如果自己的双亲在这里，又会有什么想法？

记忆中自己的父母…还是想不起来，不管是样貌还是声音，都只有个模糊的轮廓。

但她的父母…对我来说应该叫岳父，父亲的声音原来是这样的，通过那一句话的语音就能想象出一个大致的形象——戴眼镜、大学教授、可能眉头有些皱纹。

刚走到门口就听见从屋内传来的急促的脚步声，随着那脚步声越来越近，大门很快就被用力拉开，灰发的阿戈尔男性气喘吁吁地紧紧握着门把手朝我们这边看过来。

手上拿着一沓文件…倒也确实很符合脑内模拟的模样。

岳父的身形比较瘦，比我矮一点，衣着整洁，上身是伊比利亚风格的衬衫短袖，头顶没有温蒂那样的触角或头饰，但能从身后的尾巴看得出来温蒂从这海龙一家中遗传了什么。不过他脸上的皱纹不多，也没留胡子，带着黑框眼镜更是显得年轻，看上去可能连四十岁不到…这倒不符合刚刚的想象，记得温蒂说她双亲今年已经过五十了来着，或许阿戈尔人确实不容易衰老？

“没认错…果然没认错，已经离家快十年了吧，我的女儿真是长大了。“

岳父的声音有些哽咽，他难以抑制自己的激动之情，但似乎又有些不知所措，上前握住温蒂的手腕后就沉默不语，温蒂她似乎也是这样，游子时隔多年回到故乡亲眼见到许久未见的至亲，她又会想些什么呢？大概会和进来前那种紧张完全不同吧。

“爸爸…我回来了。“

良久后他才直起身，摘下眼镜揉了揉眼睛，语气也平静了些。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温蒂这几年还长高了些呀。“

重逢的喜悦和各种思绪渐渐平缓，温蒂的父亲渐渐松开握住女儿手腕的双手，转过头朝我看了过来，他上下打量了一下，似乎已经猜到了什么。

“这位…难道就是温蒂你提过的对象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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