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当两具赤裸的身体因为疲倦而放开纠缠的时候，太阳已经隐没在西边看不到的地平线之下。城市再次亮起了辉煌的灯火，从窗户里照射进来的微光，映出了狭小的休息室里那对男女的身影。
“在看什么？”沙发一头帕斯卡轻声问道。
“当然是你。”沙发另一头的陆久看着帕斯卡说道。
帕斯卡站了起来，微微低头看了一眼自己满是疤痕的躯干。
“莫非是，喜欢这具躯体？”她伸了个懒腰，懒洋洋地说道。
“喜欢。”陆久点了点头，坦白地说。
“喜欢就看吧。”帕斯卡笑了笑。
陆久没有出声，只是默默地注视着面前的帕斯卡。她似乎很喜欢裸身在室内走动，但陆久并不介意：毕竟她的身材很好，而且装饰着那些来自战争的伤痕，更让陆久感觉有种莫名的美感。但此刻陆久在想的倒不是那些。
她的声音听起来很温柔，陆久心想。不过那大概只是字面上的温柔，如果说这温柔里包含着感情，那那一定是他的错觉。
陆久很明白，他们只是借用彼此的身体来寻求一丝生理上的慰藉而已，并不存在所谓的感情。帕斯卡的心里有着对安全感的渴望，陆久则恰好是个能够提供足够安全感的男人，而他也需要女人的身体去填满自己内心那空虚的部分。各取所需，就是他们之间关系的现状。
城市里的男女之间，大概就是如此吧，陆久心想。只要是对彼此都有利的事情，那么之间就不会存在道德方面的顾虑。毕竟陆久和帕斯卡都是人类——拥有被法律和社会认可的身份，有着对自己身体的完全支配权。
“你的身上，有八个弹孔。”帕斯卡走过来，骑坐在陆久的腿上。然后，她一边用手指轻轻点着陆久宽阔厚实的胸膛，一边对着陆久轻声说道。
“是吗。”陆久心不在焉地说道。他不知道这些，他还没有无聊到去数自己身上的疤痕。
“我听那家伙说，打在躯干上的一颗子弹就足以要了一个人的命。可你身上有八个弹孔，竟然还生龙活虎的。你是有九条命的猫吗？”
这话倒是没错，陆久心想。子弹穿过躯体带来的空腔效应会极大地破坏身体组织，引发大量出血、脏器受损、血栓或者感染。客观地说吃过子弹后还能活下来的几率是很小的，特别是在战场上。也不知道自己为何如此幸运。
“所以说，每个弹孔都有个不错的故事吧？”帕斯卡搂住了陆久的脖子紧贴在他身上说道，陆久赤裸的前胸感到一阵温暖而柔软的触感。
“呵。”陆久的回答不置可否：那必然有至少八个精彩的故事——如果他还记得的话。
“请抱我一下。”帕斯卡在陆久耳边轻声说道，陆久伸出臂膀拥紧了怀里赤裸的女人。
帕斯卡发出一阵满足的呼吸声，让陆久感觉自己抱着的是一只吃饱喝足的猫。陆久知道帕斯卡很喜欢这样，无论她在莫名地畏惧着什么，现在她都不必再介怀了，因为安全感是陆久此时能不限量供应的特价商品。
就算没有自己，她想必也是非常安全的吧，陆久心想。但她却在毫无理由地不安。
那么她是在为何而不安呢？陆久不知道、也不想知道。他觉得那也许就是女人的天性。
两个人又在黑暗中拥抱了好一阵之后，帕斯卡才满意地离开了陆久的胸膛。
“去吃点东西吧。”她说。
“好。”
两个人下楼之后在实验室附近的小餐馆里随便吃了点东西。陆久注意到帕斯卡似乎从来都不会去公司的餐厅吃饭，无论是不是在用餐时间。这一点让陆久对帕斯卡稍稍有点侧目，因为对他来说餐厅的高效率工作餐是他最中意的——菜单很简单、上餐非常快，简直正中陆久下怀。而诸多选择的饭店则是陆久避之不及的。
不过幸好，外出用餐的时候点菜通常都是帕斯卡包办的，因此陆久对此尚能忍受。
吃完饭，帕斯卡没有回房间，而是走向了停车场。然后，她钻进了自己的汽车，似乎是想要外出。
“上车吧。”她对陆久说。
“明天不要工作了吗。”陆久站在车前，并没有立即上车。即使不去看表，他也知道现在已经是深夜了，他们出门的时候就已经不早了。
“明天是周末啊。谁还在周末工作。”
原来是周末，陆久这才想到。对了，休息日也是城市生活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去哪？”
“马路上闲逛。”
半夜在马路上闲逛的兴致陆久是绝对没有的，不过既然帕斯卡说出来了，他就不会拒绝。无所谓的陪伴就和给她安全感的拥抱一样，也是陆久可以免费提供的服务。毕竟他还有什么事情可做呢？
陆久耸了耸肩，坐上了汽车。帕斯卡踩下油门，汽车离开了实验室的大楼，来到了外滩的沿海公路上。
陆久记得以前在秦市的时候也曾在沿海的马路上吹海风，不过那里的风景和此时大不相同，虽然都是在海边但秦市（或者说是北镇）的海边的光线是非常暗淡的，暗道能清晰地看到头顶灿烂的星空。而上海外滩的沿海公路比北镇那条马路宽阔十倍有余，而且马路上的路灯把这里照耀得犹如白昼。
“我听说陆司令有一架私人战斗机，是您的朋友皮尔斯准将所赠，不知是真的吗。”
正在驾驶汽车额的帕斯卡,忽然开口问道。
“哦，你说那架飞机啊。”陆久清了清嗓子说道。这个问题有点突然，陆久不知道帕斯卡怎么忽然问起这些了。
“的确有这么一件东西。不过，飞机是皮尔斯借给我的，并非赠送，那架飞机依然是准将的私人财产。你怎么知道这件事？”
“有一次我在GK公司的总部办理公务，在大楼上看到有一架战斗机停落在机场上。有人对我说那个从飞机上跳下来的飞行员，就是著名的指挥官陆久。”帕斯卡目视前方笑了笑，“所以我对陆司令也是久仰大名呢。”
“……是吗。”
这倒是事实，陆久来往公司总部总是喜欢自驾。至于有多少人看到他从飞机上下来，他倒从没考虑过。
“所以我想问，那架战斗机的速度能有多快？”
“那架飞机……不是战斗机，而是一架近地攻击机。”陆久纠正说道。
皮尔斯的那架飞机的型号是A-12e，属于A-10“雷电”攻击机的改进型号。虽然在陆久眼里是非常先进的飞机，不过事实上在这个时代，已经是从军队里退役的机型。
不过攻击机、战斗机这些事帕斯卡显然不了解，就像陆久不懂赛车和跑车的区别一样。
“也就是说，唔……”陆久试着尽量简单地解释两者之间的不同，“比战斗机要慢一些。最高时速大概能达到700公里吧。”
“那也很快了。”帕斯卡赞叹地说道，“这辆车的速度只能达到它的一半都不到呢。真羡慕你啊，陆司令。我要是想要感受速度带来的刺激，就只能靠这种简陋的机器了，呵呵。”
速度带来的……陆久忽然有种不好的感觉。但还没等他做出反应，他就被紧紧按在了座椅上——他同时听到一阵发动机的尖叫声。
毫不夸张，那真的是尖叫声，而将陆久按在座椅上的，是强大的加速度。陆久看到眼前的景色全变得模糊了，马路边的路灯如流星般飞速闪过，他的心猛然提到了嗓子眼。
不过陆久毕竟是身经百战的老兵，他很快就冷静了下来。他以前也想到了这辆车可能会做出怎样的表演，但是当这一切真正发生的时候，他还是感到有点措手不及。
当然，飞机的加速度要比这辆车更快，但是在宽阔的跑道上起飞和在马路上行驶是不同的。飞机的机头是很高的，在跑道上的时候，除了加速度之外几乎感觉不到身边景色的明显变化，和此刻的情景完全不可同日而语。
镇定下来之后，陆久偷偷瞥了一眼身边的驾驶员。她脸上的表情平静而自然，看来她已经对这种驾驶轻车熟路了。但是和平时那慵懒的目光不同，此刻的帕斯卡眼神里闪烁着兴奋而专注的神采，仿佛一个孩子在玩着自己心爱的玩具。
陆久又悄悄瞥了一眼汽车的仪表盘，看到上边的指针指到了4500/290——每分转速4500转、时速290公里。这样的速度，抓拍超速的摄像机可能都拍不到了。跑车在宽阔的沿海公路上如箭矢一般飞驰，忽明忽暗的灯光扑面而来、不断地快速闪烁着。陆久举目看向远方，虽然他们的速度很快，但远处的夜色依然浓得化不开。这条路似乎是通往城市之外的。
这和驾驶飞机的确有些相似，陆久心想。如果忽略掉发动机的啸叫声和身边的景物正在快速掠过的话，只看行驶的正前方，的确和在飞机的驾驶舱里无异，特别像是在夜空中飞行时的感觉。
“要转弯了，坐好哟？”正当陆久有些出神的时候，他忽然听到身边传来这样一个声音。陆久这才意识到前方正在快速接近的巨大黑暗是什么——那是夜里看不到尽头的大海，前方已经没有路了。
这是要开进海里了吗，陆久心想。但他知道显然不是。马路一定是在前边转弯了，之所以他只看得见大海，是因为这个转弯会很急。
所以帕斯卡大概要做什么非常刺激的动作了。
果不其然，陆久看到帕斯卡左脚踩下了离合器，然后拉下变速杆降低了一档。然后她松开了离合器，又踩下刹车，接着向右猛打了一把方向盘，幅度之大让陆久都下意识地握紧了车门上的扶手——他感觉这辆车很可能将会翻了。
但车没有翻。忽然减档让发动机的转速猛然提高到了7000转，发出了刺耳的尖啸。速度骤减的汽车前部下沉，后轮瞬间失去了抓地力，车尾猛地朝着帕斯卡打方向盘的反方向甩去。
陆久被车身高速旋转产生的离心力推向了车门，如果不是系着安全带的话他已经从座椅里飞出去了。这次汽车肯定要翻了吧，陆久心想。但汽车的四个轮子依然在马路上，并且顺利转过了那个急转弯。
在车头对准马路的瞬间，帕斯卡飞快地打正了方向盘，然后踩下了油门。汽车的轮胎飞速旋转着，再次抓牢了地面并开始将车身向前推进。接着，她稍稍一松油门，直接推动变速杆增了一档，然后猛然一踩油门——这次连离合器都没有用。
陆久又被加速度按在了座椅的靠背上。
“啊，真带劲啊。”等到汽车终于行驶平稳了，陆久开口说道。
“哎呀，我还以为你一定会尖叫出声呢。”
“是啊，我都快被吓死了。”
“……切，真没劲。”
帕斯卡的声音里稍稍有些失望，她一定对刚才的表演很自信，但陆久的反应却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我是说真的。我一直以为车马上就要翻了。”陆久说。帕斯卡转过头看了陆久一眼。
“但是你的表情好像没有任何变化。是该称赞你在生死关头还能如此淡然呢、还是该说你整天就是一副死人脸呢？”帕斯卡撇了撇嘴。
“这两句话都是一个意思吧。”陆久微微一笑。
“这样的话，我们就真的开进大海里吧。”帕斯卡说着轻轻转动方向盘，汽车驶入了一条狭窄的岔路。
“嗯？”陆久不解地哼了一声，但他马上就皱起了眉头。
因为他看到他们面前的远方是灯火闪烁的城市，但是在他们和城市之间隔着大海——那条路，竟然真的一直通向了大海里。
“……喂。”陆说道。
汽车飞速行驶着，完全没有停下的意思，隐约起伏的海面已经近在咫尺。
“喂？”
陆久的声音有些不可思议，但帕斯卡脚下的油门踩得更深了。陆久看到身边溅起了高高的水花，他们毫无疑问正在朝着大海开进，陆久甚至已经听到了海水没过轮胎的声音。但帕斯卡依然没有松开油门。
这次陆久真正被震惊了，因为他看到他的两边正水花四溅，但他们却没有下沉。车窗外的海面波光粼粼，而汽车正速度不减地飞驰着，仿佛行驶在水面之上。难道这辆车是水陆两栖的？陆久不禁感到一阵惊讶。
不对，水路两栖载具远不可能达到这种速度。这到底是……
“嘻嘻嘻嘻……”
陆久听到了一阵笑声，来自他的身边。他看向旁边，发现帕斯卡正趴在方向盘上笑得直不起腰，而汽车则已经停下了。
陆久再次看了一眼窗外，海岸离自己至少有三四百米距离，他们的确是在大海之中。
“嘻嘻……是跨海公路啊。只不过刚好被涨起的潮水淹没了而已。嘻嘻嘻……”帕斯卡依然忍不住地笑着，“看你那副见了鬼的样子，我猜你肯定没当过海军吧？”
“啊。我还以为自己真的上船了呢。”陆久耸了耸肩。帕斯卡说的没错，陆久虽然从军已久，但实际上几乎没和海军打过交道，而且他也不喜欢下水。
“喜欢海景吗？”帕斯卡伸手按下了控制台上的一个按钮，一阵嗡嗡声之后，汽车的顶棚向后折叠了起来，他们头顶上露出了晴朗的天空。
真是奇观，陆久心里想着。他已经被翻涌的海水包围，身边的水波倒映着天光不断闪烁，让陆久感觉犹如泛舟在星河之间一般。
扑通，陆久忽然听到一阵响声。他朝着帕斯卡的方向看去，只在驾驶位上看到了几件衣服。帕斯卡已经赤着身子跃入了海里。
“喂——”在不远处随着海浪浮沉的帕斯卡对着陆久喊道，“下来啊，老兵！”
“不了，我不喜欢游泳。”陆久坐在车里一动不动。看着漆黑的水面，陆久心里简直有点发毛，那水面之下未知的存在让他不寒而栗。
“真是可惜啊。”帕斯卡惋惜地说道，“我可是很喜欢在海中裸泳，感觉像是回到了母亲的怀抱一样。”
但陆久丝毫不为所动，对帕斯卡摆了摆手示意他坚决不会下去。
帕斯卡自己在水中独自游弋了一阵，然后游到了陆久的身边。
“为什么不喜欢游泳呢？”帕斯卡问道。她双手撑在被潮水没过的马路上，将上身探向陆久，仿佛人鱼一般。
“因为我看不到水面之下。那是未知的领域，而我，厌恶未知的事情。”
“未知让你感到恐惧吗。想不到陆司令，也是缺乏安全感的人呢。”帕斯卡从水中站了起来，并跨进车里坐在了陆久身上。她全身正在滴着水，浸湿了陆久的衣服。
“海是很温柔的。海洋里的环境远比陆地上要温和得多，人类的祖先也是从海里诞生的，陆地上的万物都源自海洋。”帕斯卡拉着陆久的手，轻轻放在自己的小腹上，“海洋是孕育生命的地方，就像女人的身体一样。所以不要害怕。”
“我并非害怕，只是不喜欢。”陆久说道。
“那就让我帮你喜欢起来吧。”帕斯卡说着，将陆久的手继续向下移去。
当帕斯卡的豪华跑车停止耸动的时候，已经快要黎明。潮水已经退去，汽车下面的公路也露出了水面，帕斯卡的头枕在陆久肩头，伏在陆久的怀里睡着了。虽然是夏日，但海风已经变凉，为了不让帕斯卡感冒，陆久将自己的外衣盖在了她的身上。天边已经有些发亮，但她的头发还没有干透。
帕斯卡就在他的肩头均匀地呼吸着，陆久却看不到她的面容。
黑暗之中，她眼前出现的是谁的脸呢，陆久心想。不能自已的欢愉时，她想起的是谁、醒来睁开双眼时，她看到的又是谁。
陆久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做些什么。他受到公司委派来到这个科研机构，真正的工作尚未开展，自己却和实验室里的人员扯上了说不清的关系、终日和一个女人缠绵悱恻。不过，陆久觉得自己也许应该稍微感激一下。
抱在自己怀里的这具躯体是一个女人——一个真正的雌性人类，一个在其他人类的照料下自然成长、有着独立意识和生理周期的女人。那是自己真正的同类，而不是他以前手下的那些战术玩偶。所以他应该心怀感激吧，这次难得能被这样看得起……难得地，被当做一个男人去对待，而不是一部战争机器。
自己以前的生活是什么样的呢？陆久梳理着自己脑海中那混乱破碎的记忆。受命攻下敌人的机枪阵地、拔除阻碍部队前进的据点、杀死那些危害国家安全的人。可现在的自己已经不同了。虽然那些危险的生活从未远离、虽然随时都可能再次接到同样的命令，但此时此刻，他正站在汹涌的人群之中，并且得到一个女人的青睐。
所以，他应该心怀感激。哪怕只有一瞬，但他也如此真切地活着过。
陆久将熟睡的帕斯卡抱起，然后轻轻放在被朝后放平的副驾上，为她盖好了衣服。接着，他坐在司机位上，按下了汽车的启动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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